任盈盈“圣姑”之号,乃出东方教主钦赐,隐约显示着任大小姐的“接班人”身份,然而,毕竟未经正式的“册封”仪式,任盈盈实际上是吊在半空,用金庸1966年(金庸创作《笑傲江湖》是在1967年,稍晚)所撰《明报》社评里的话来讲,就是:“‘未必啊未必’!未必不是他(她)继承,也未必一定是他(她)继承,总之局面是动荡的很。”
东方不败统治“黑木崖”那十二年间,任盈盈的地位与影响力,很容易被高估,她并没有那么重要。
“赵孟能贵之,赵孟亦能贱之”。任盈盈的一切“权柄风光”都是东方不败给的。东方不败可给,也就随时可以收回。若非与任我行或向问天合流,任盈盈对东方不败完全不构成威胁。她所能影响的,不过是神教外围的一干“江湖散人”。
在神教内部高层,向问天这“老油条”,最识时务,在全心服侍新教主的同时,当然不会再与前教主之女拉拉扯扯,让现任教主东方不败还以为他念念不忘“老领导”呢;任教主我行所任命的“十大长老”,到东方不败篡位得逞时,只剩六个,这六长老自然晓得任我行被囚之事,势必自觉与任大小姐保持距离,敬而远之,最多,也就表现出一点家常的亲密,不会真正与任盈盈热诚交往,小说中那句“自东方不败接任教主,手下亲信揣摩到他心意,相诫不提前任教主之事”说的就是这些人了;神教中层干部,到“旗主”这一级的,也都久历宦海,一个个猴精猴精的,他们看到东方掌权之后新加入的神教教众“连任我行的名字也没听见过,倒似日月神教创教数百年,自古至今便是东方不败当教主一般”的状况,虽未必确切知道前后两任教主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,也总隐约感觉必定有事发生过,没人傻到与任大小姐亲密往还,那无异是自寻死路。
可放可收,在东方不败,一切处于可控状态。
任盈盈对东方不败的教主地位并不构成实质威胁,只要任我行还在西湖疗养、向问天不起贰心。
东方不败却是昏了头!这几年居然打算由嬖幸杨莲亭接班,而要保证将来杨莲亭坐得稳当,东方不败就不得不在自己生前着手翦除向问天这样的老同志,逼得“天王老子”狗急跳墙。杨莲亭尤其混蛋,向问天既已被擒,杨莲亭竟延宕不决,不曾断然格杀之,还是让向问天腕上带着那根“铁链”,逃出黑木崖,救任我行脱困。
一旦任我行、向问天、任盈盈以及他们各自代表的神教派系合流,形成的合力,沛然再也莫之能御。少林寺中,“正教”九大头领对任我行竟无一人出言讥讽,说他已经不是神教教主的,不见得是这九巨头的为人都那么厚道,实在是他们的情报工作做得还算到位,深知东方不败杨莲亭治下的“黑木崖”已经离心离德到何等地步,况且,他们看到的,又不是任我行孤身一人。当任我行、向问天、任盈盈站在一起,他们,就是日月神教。只要今日三人安全离开少林,推翻僭主东方不败重掌大权,乃是十拿九稳之事。
一个人的“武功”,在《笑傲江湖》,在“中国三千年政治生活”中,不是最重要的,连第二重要也算不上。西楚霸王项羽,也曾“武功天下第一”,照样自刎乌江。
任我行没辜负方证、冲虚诸人的期望,重登教主大位。
任我行复辟成功之后,任盈盈的地位,反而更微妙了。
《笑傲江湖》的创作,始于1967年。也是在1967年,金庸发表《明报》社评《自来皇帝不喜太子》,大意是说:
“中国历史上,接班人基本上都没有好结果,汉武帝手刃自己的太子,康熙皇帝这样厉害,太子的收场也不过如此,当直接威胁到权力时,接班人都没有好下场。”
东方不败做教主时,任盈盈并无“直接威胁”到他的权力;任我行做教主,他的权力,却被他的独女“直接威胁”到了。
不需要“册封”,任盈盈铁定就是继承人,因为她是任我行的独女,唯一继承人。任盈盈在“江湖散人”中既已拥有无可匹比的威望与影响力,在神教内部,如任我行不加遏止,许多高干会堂而皇之地向教主女儿输诚效忠。毕竟,老教主年纪很大了,大家不打算跟他一起走,总要着眼将来,未雨绸缪,预建“拥立”之功。如此一来,日月神教就出现了两个权力中心,任我行不免成了“跛鸭教主”,甚且,将有性命之忧。
自来皇帝不喜太子。老皇帝岁数越大,就越是不喜太子。包括秦嬴政这样的暴君,到了接近油尽灯枯的时候,对政权的掌控能力已然降到极低。独裁者在临终之前的那几天那几月那几年,是极度虚弱的。历朝历代,皆是如此。
“(盈盈)又想:‘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后,待我着实不薄,礼数周到。我在日月神教之中,便和公主娘娘无异。今日我亲生爹爹身为教主,我反无昔时的权柄风光。’”(三联版《笑傲江湖》1383页)
任我行褫夺女儿的部分“权柄风光”,不是偷偷摸摸进行,他在向广大教众公然宣示:大事还是我办,大权仍在我手,你们别打错了算盘。
在日月神教那种体制下,也就是在“中国三千年政治生活”中,任我行的措置,无可厚非。对盈盈来说,也未始不是保全之道。毕竟,历史上,子弑父,父杀子,骨肉相残的夺权故事,已经太多,太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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