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来的时候，正听到你弹琴。琴声幽淡，宛若自案上香炉内飘出的轻烟，袅袅地在房内徘徊。

　　然后我看到了你。一袭素服内裹着的，竟也似轻烟一握，连苍白的脸色，也是幽淡的，仿佛随时可能散去。低垂的眼帘，让睫毛投下浓重的阴影，将眼神牢牢地锁于其中。

　　这就是你要的吗？我暗自喟叹一声。如果你甘愿将自己锁闭，那么我，一个平凡的布衣郎中，又能做些什么？

　　然而你举眸望着我，绽开一个甜美的微笑：“你来了？”那笑容一如从前，令我心中像插了把刀子样痛。

　　“呃，我……”我该说什么呢？“你，你还认识我？”勉强露出的笑意，一定比哭好不了多少。

　　“当然，就是我教他们请你来的嘛！”你的回答，却出乎我的意料，“他们成天说我‘有病、有病’，又是请医生，又是抓药的。我就说，既然这样，不如把周瑜请来算了，如果我有病，那也只有他能治，”你再次举眸向我凝望，“是不是？”

　　我恍然——难怪来人会不由分说、几乎将我硬拉了来，难怪一开口便是诊金中的天价，难怪以你如今高贵的身份，会请我一游方郎中进府，难怪……

　　原来，我只是你逃避的工具。

　　我的第一冲动，是转身离开，不再去看你仿佛清澈的双眸——事实上，它们正躲在厚重而无形的水晶壁后。然而，你的动作快过我：“你听到我弹琴了，是么？好听吗？”你强拉住我的衣袖，“我再为你弹奏一曲好么？”

　　我好恨，恨自己从未学会对你说不，现在是，当年也是。

　　“陪我去放风筝吧！”

　　我帮你抱着风筝，傻傻地跟在后面。望着你袅娜的背影，我不知世上还有什么称得起美丽。

　　“干么走这么远？”我环顾四周，只有几丛矮树荒杂地立着，将浓重的阴影投于脚下黄土。

　　你转头向我灿烂地笑：“你不觉得，这儿很美吗？”

　　我在你说的这片“很美”的地方放起了风筝。为了听你清泉般的笑声，我把线放长，再放长，双眼只盯着空中，不敢丝毫懈怠。

　　那天，如果线没有断，我不会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大的傻瓜。

　　看着遥遥飞去的风筝，我叫了一声，向你望去。我不知会看到什么样的表情，是惊讶，遗憾，还是气恼？也许，我宁可你冲上来向我又哭又闹，骂我笨蛋，叫着让我赔你风筝……

　　然而，你根本没有看我。你一直——我料想是一直——凝视着的，是树丛后那个舞剑的身影，那个身穿白衣的矫健的身影。

　　我不知道，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，又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会来这里。我只知道，你在凝望着他时，眼中焕发的那种光芒，我从来都没有见过。

　　我发誓不再陪你放风筝。

　　“你看，我新买的风筝！陪我去放好不好？”

　　“呃……我、我要去采药了。”不知为何，明明是心里想了几百遍的话，说出来竟如此滞涩。

　　“哎呀，就一会儿嘛，好不好？”

　　“……好……”

　　耳畔的琴声转为激越，随后戛然而止。

　　“好听么？这是他所作的‘长河吟’。”你微笑着，低下头去抚弄着琴弦，“只可惜，我弹不出那种韵味……”

　　看着你痴痴的笑容，我像是舐到了一枚生锈的铜钱，尝不出是何滋味，却令我突然想起我此行的身份：“你现在……还好么？……没有他的日子？”我几乎是强迫自己说出后半句话。

　　“还好……”你清冷地笑笑，“虽然，有些寂寞……不过，”清澈的双眸再次抬起，却没有看我，而是望向窗外的天空，“我知道，他很快就会回来的。我们约好的。”

　　我讶然，看着你半晌说不出话。我以为，你只是将自己封锁起来，不再接受任何人，却没有想到，你竟把心锁在了梦里。

　　“如果……他不再回来了呢？”我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，我向自己解释，这是为了你好，为了让你从梦中走出来，我是在尽一位医生的职责……可是，真的是这样吗？我拒绝去想。

　　出乎我意料的是，你没有丝毫动容。“不会的！”你微笑，“你不了解，那是不会的！”然而，你没有再作解释。面对你如此自信的笑容，我一时僵住，无法接口。

　　“呃……”我想了想，决定换个角度，“大姐……乔夫人……还好么？”

　　你摇头：“不好。她的心，早已追随姐夫而去了。现在的乔夫人，不过是一块伤心的墓碑罢了……”你低下眉，表情变得沉重。我轻轻地叫了你一声。

　　“好了，不要谈这些了，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？”你猛地抬起头来，灿烂地笑着，不等我回答，便拉起我向门外走去。

　　除了叹一口气，我想不出还能做什么。

　　还是那片荒凉的野地，多年来，战乱又为它添上了硝烟的味道。今天的天气并不好，不见阳光，漫天的云彩乌沉沉的，如同我现在的心境。可是你，却仍旧开朗得令我心痛。

　　“快来呀，你看，这风筝好不好看？是他亲手做的呢！”

　　“他”，又是“他”！我咬着牙随你的目光向空中望去。那是只漂亮的苍鹰，不，并不只是漂亮，而是神俊。迎风搏击中透出勃发的英姿，仿佛它的主人那映着赤壁火光的神韵。

　　你用手指轻轻绕着线轴：“你知道吗？他说，他就是我手中的风筝，不论飞到哪里，最后，总是会回来的……”

　　我无言。我从未想到他对你如此用心。也许，他值得你为他如此付出？也许，让你继续活在梦中，比唤醒你来得更加仁慈些？

　　当我们从各自的沉思中醒来的时候，雨已经开始下了。

　　“快回去吧，不然淋湿了！”

　　“可是……”你仍然盯着空中的风筝，用力地收着线，“我不能把它扔下呀！”

　　雨越发大了。一道闪电划过天际。

　　“快放手，要打雷了！”

　　“不！”

　　就在我夺下你手中的线轴扔到一旁之时，空中发出一声剧烈的震响。随着风雨飘摇的风筝随即直直地坠落，跌入远方的树丛。

　　我以为你会惊叫一声冲过去，谁知你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，半晌也不动。

　　“雨大了，快回去吧！”我走到你面前，才发现你满眶的泪，正和雨水相伴着滚下脸颊。“你……？”

　　“我答应过他……”你突然转头对我笑，带着泪凄楚地笑，“……答应他不会做傻事……我本来发誓，绝不要做第二个大姐的……可是……”

　　我心中猛然一惊：“你……难道……”

　　“可是……”你没有理我，仍然凄楚地笑着，“我答应过他，我已经答应过他了啊！……”

　　原来，你从来不曾在梦中！